红花湖禁止游泳

红花湖是我们那边的一个水库，据说它那的水会供给西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也算是西湖风景区的其中一部分。湖很大，水很干净。很单纯。我跟红花湖相处的时间很久，至少比我跟世界上的任何一座游乐园相处的时间要久。我看着红花湖从单纯的一座水库发展成为了景区，看着正门那边的永福寺修好，看着环湖的路因为要发展成绿道而铺上沥青，看着环湖绿道开始的地方渐渐建起了小卖部跟自行车租赁处。在建绿道之前，我主要在红花湖里游泳，我的游泳就是在红花湖里学会的。

跟红花湖相关的记忆，首先是去湖里游泳之前一定得买来吃的抹茶蛋糕跟西米露。一般会从两个地方买：离红花湖很近的新利香，跟离我家很近的那家蛋糕店。那个蛋糕店所在的地方现在已经换成了另一家蛋糕店。换成的那家蛋糕店没有西米露卖了。如果去游泳的时候恰好是有荔枝的时节，我们也会带一大袋荔枝去，在去的路上吃一半，回来的路上吃另外一半的少一点，因为回家就刚好吃晚饭了。游完泳之后坐在回家的车上，虽然饿，但在回家的路上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游泳之后，在华灯初上的城市里穿行后，到家是一种必然的经历。就像是到家之后会被已经做好的丰盛饭菜迎接一样。

其实湖里禁止游泳，从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一直也没有变过。据说在零几年还是一几年的时候，忘了是不是因为下暴雨，还有人在湖里淹死。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在湖里游泳。大家在湖边的草地上踏出一条小路，（甚至有时候，如果湖岸的坡度太大，还会有人开辟一段土阶梯），下到湖边去。早就套好泳衣的人把衣服一脱，在提前布置好的绳子上一挂，或者是往随身的防水包里一放，就可以下水了；至于带泳衣到现场换的人，一般也随身带着遮挡的帘子或者大毛巾，一边用帘子或者毛巾围着身体一边脱衣服，穿衣服。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在准备在湖里游泳的时候会直接在湖边换衣服。长大了一些之后，一般都是在车里换好；一般车走到鹅岭西路的高架桥一半的时候，我就能把衣服全部换好，开始吃东西。这样，一到湖边，一脱掉外边的衣服，就可以直接冲下水去了。

我不怕湖水，即使看不到底。从我认字开始，我就知道湖边竖着“禁止下湖游泳”的牌子，但是我从来没当回事。一般，这样的牌子在标语之外也会写上“此湖深20余米”之类的话，但我从来也没当回事。20余米对我来说大概仅仅是个数字，是个后来上小学班会上安全课的时候，老师说“不要在江河湖海等野生水域里游泳”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反抗的资本。实际上如果在这样的湖里游得够久，你会不理解需要在能触碰到池底的地方游泳的人。在湖里的游泳会告诉你，完完全全地在水中漂浮着、不去探究水底的形状的游泳，才是游泳本来该有的样子。这种游泳是自由的，如果你游到了湖的中央，在水的环绕之中，你几乎会怀疑你自由得能游到天上去。但并不是说为了拥抱自由与自然，人身安全可以完全被弃之不顾。在湖里游泳一定得把自己套进跟一块泡沫游泳圈连起来的绳套里，这样才能在游累了的时候，在湖中央，有个可以依靠着扶着的东西，不至于要一直花一定的力气去维持自己浮在水面上。

在我们的一次游泳结束的时候——当时我正在换上岸上穿的衣服，我爸爸说靠近绿道零公里的标注线的地方有黄鳝在很深的水底游动。他说他看见了。他总可以看到很多很多水面之下的动物；他每每路过一段有着明显是水面之下的生物所为的扰动的水域，都会停下来细细看：到底是什么鱼，多大，它（它们）现在游到哪了。我除了色彩鲜艳的鱼类与其他动物之外，甚至都无法察觉有着隐蔽外表的水里的动物的存在；但是随着爸爸一直把他看到的鱼指给我看，我渐渐也有了一定的在一片水域里发现鱼，蛙，龟，昆虫，或者是其他动物的能力。那天，爸爸在看到黄鳝之后，没有像平常一样去换衣服；他反而潜下水去，试着抓黄鳝，但是没有成功。红花湖里的鱼跟其他动物种类跟数量都很多，我甚至在小时候的某一年看到过红鲤鱼跟乌龟，估计是去永福寺祈愿的人放生的。

另一天，妈妈的同事的小孩来找我玩，我爸爸带着我俩一起去湖里游泳。在路上，我们一人吃了一份抹茶蛋糕跟西米露。那小孩很害怕在湖里游泳。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她像一只被扔在水里的小鸡，因为当时我家就养了一只小鸡，我有一天心血来潮把它放在家里的小鱼池里，那孩子扑腾扑腾就像那只雏鸡。我跟爸爸各用绳子把一块泡沫游泳圈绑在身上，也不敢游得太远。我们那天没游多久就上岸了。那个小孩子真的很害怕，我就没有跟她说黄鳝的事情。

但其实你用不着害怕。在湖里游泳最棒的时候，是游出了下水的地方，游到湖中央的时候。在那种时候，我经常在湖面短时间地仰躺着，看天空，跟岸上绿道上骑车过去的人。会有一种被拥抱的感觉。刚下水的时候的水的清凉在这个时候几乎转化成了一种温暖，所以其实在这个时候你几乎不会想让身上大面积的皮肤离开水了。爸爸说我长大之后就可以横跨红花湖，从零公里的地方游到红花湖大坝那一边。我一直没有游过那么远。一般甚至还没游到一公里就停下了，在水上漂着比向前游泳好玩多了：只要你不向前移动，你在水里移动你身上的任意一个部分都是没有阻力的，仿佛水，那么大的一片水，就是你身体的外延。它们可以很轻易地听懂你甚至还没有说出来的话。

一起游泳的人都在说红花湖管理处现在在用巡逻艇赶游泳的人上岸。我们渐渐不再在零公里的地方下水了，因为在桥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在没有标记公里数的地方，找草地上被人踏过的小路痕迹，循着很多人走出的路下水游泳。再没有一个下水的地方，可以聚集像我小时候记得的那么多人了。

我上初中之后就很少下湖游泳了，主要是因为爸爸的单位发了很多地方的游泳馆的次卡。其实在小学的时候，在去红花湖之外，我也常常跟爸爸在市内的各个游泳馆游泳；但是最后我们都还是会回到红花湖。爸爸说红花湖的水质比较好。我也想是这样的。但我上了初中之后我们就很少再去那里游了。爸爸说他已经游不动了，爸爸说他老了。但我们还是想游泳，于是我们辗转于市内的各个游泳馆。不被浮标所规范的泳池可以一脚下去踩到池底，不会一脚下去踩到池底的泳池被浮标切成一块一块分立的透明蓝色糕点。我感觉带着氯味的能看到底的地方都有某种被驯化的味道，一种言之凿凿的对于规范的执着。

我也去过海里游泳。去过几次。海边的浪非常大，风也是，太阳也是。水很咸，不喝到海水成了身体的其他部分为了喉咙而尽的义务。而且为了不被大太阳晒黑，得提前涂非常非常厚的防晒霜。你不能游太远，防护网规定了你游泳的范围。为了不让海浪劈头盖脸扑来，你还得及时躲闪或者划到海浪之上。在海里游泳真的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我们即使也算是去过几次海边，也并没有每次都在海里游泳。

高考之后，我在去北方之前最后一次下水。太久没下湖里游泳了，我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我一个俯冲潜下去，双手划水，用蛙泳的姿势游开。没过多久就游到外边的湖面上，我觉得这比我记忆中的要容易太多。什么也没有发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正在最后一次地仰躺在水面上。偶尔潜下去的时候，我看着深而碧绿如看不透的玉的水，心里想，为什么我小时候不害怕呢。爸爸也在旁边游动。我们现在用的已经不再是泡沫游泳圈了，是爸爸特意买的、在海边游泳的时候也会用上的可漂浮游泳袋。爸爸说我们已经游了有够久了。我也想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上岸了。

我家那边天色暗得没有那么快。我用大毛巾裹着自己在柏油铺成的绿道上走。爸爸在前面走，他跟我说，幸亏我们这次上来得早，之前某一次在湖里游泳的时候，我们是被巡逻艇赶上来的。

我说，是这样吗？我早就忘记了。我只在岸上看过巡逻艇在水上巡逻，也许有这件事，也许没有吧。

写在最后

这篇小东西写于2023年2月28日。我很喜欢这一篇，我觉得它是无法复刻的，所以再录在这里。